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,在走上石拱桥后,身形愈发伛偻驼背,神色肃穆,一言不发。
来回两趟走过石桥,皆云淡风轻,老人走下石桥后,走向小镇,脸色悲苦,心中默念道:“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?就连奉运而生的马苦玄,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?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,不是主人,也不行?”
“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,才愿意点一下头?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岁月,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,就已经足足三千年了,三千年了啊!这么长的时间当中,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宝瓶洲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?若是有你帮助,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层楼?十一十二楼之上,哪怕只加两层楼,那是什么境界了?”
石桥无声。
桥底所悬铁剑,纹丝不动。
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气,自嘲道:“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。罢了罢了,既然如此,那你就自生自灭吧,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,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。如此一来,也是好事,小赌怡情,不用担心满盘皆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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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,从小山岭返回,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,少年茫然四顾,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,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,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。只不过如今陈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,习惯就好。
陈平安来到铁匠铺子,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,拿上该拿上的,留下该留下的,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。
李宝瓶站在他面前,高高抬起小脑袋,满脸雀跃。
小姑娘早就身上满满当当挂着乱七八糟的绣袋、香囊,不下七八样之多,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,上边盖着一只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,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。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,然后阮秀帮忙收拾出来的。
青衣少女阮秀站在红棉袄小姑娘身边,格外喜庆。
陈平安看着小姑娘,笑问道:“带吃的没?”
李宝瓶点头邀功道:“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给我吃的东西!其余都是书,不重……不那么重!”
陈平安说道:“什么时候背累了,就跟我说一声。”
小姑娘挺起胸膛,豪迈道:“怎么可能会累!”
阮秀柔声道:“东宝瓶洲北部形势图,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,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,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。不过等到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,需要经常问路才行,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宝瓶洲流通的大雅言,应该问题不大。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,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,它们真不算什么,所以陈平安你千万别拒绝啊。”
陈平安会心笑道:“我又不傻,给钱还不要?”
阮秀有些气恼道:“你还不傻?!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……”
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,少女就后悔得一塌糊涂,而且很快就打住,不再往下说。
因为不远处,站着四位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。
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陈平安松了口气,轻声道:“昨天说的那些事情,就麻烦阮姑娘你了。”
阮秀点头道:“放心吧,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,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。”
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对李宝瓶说道:“走了。”
李宝瓶开心道:“走喽!”
一大一小,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。
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,两人愈行愈远。
南下大隋。
一路上,小姑娘碎碎念念,说过了小镇趣闻趣事,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,跟陈平安老气横秋道:“读书人负笈游学,年纪大一些的,都需要仗剑防身的,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。”
陈平安乐了,“对啊,那是你们读书人,我又不是。”
小姑娘愣了愣,一下子沉默起来。
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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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瀺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,慢悠悠晃向二郎巷。
到了那栋袁家祖宅,崔瀺开锁的时候,动作停顿了一下,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。
他快步走入,关上门后,走到水池边,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,虚无缥缈,流光溢彩,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,打开酒壶,闻了闻,这才转头笑道:“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,可是不请自来,擅闯私宅,终非君子所为啊,齐静春,齐师弟,对不对啊?”
那人转过身,面容依稀可见,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齐静春,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。
齐静春微笑道:“那天你和崔明皇,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,其实是给我看,累不累?”
崔瀺搬了张椅子坐下,笑眯眯道:“哦?那你看出什么了?”
齐静春站在水池北面,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,问道:“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楼修为,跌落境界,一路掉到十楼境界?”
崔瀺斜靠着椅子,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,“还不是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,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,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,你非但不受到影响,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,倒是我,叛出师门那么久,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、文脉的影响。最让我绝望的事情,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,压倒或是胜过先生。怎么办?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,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,影响之大,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,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,浪花之大,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,几乎没人躲得掉,我更是如此。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,齐师弟,你以为是?”
齐静春点头道:“借他山之石攻玉,破我执。”
崔瀺眼神一凛,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。
齐静春叹了口气道:“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,压过先生和我齐静春,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,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。其次,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,断绝在我手上,然后由你接手拿走,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,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。最后,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,然后真身入定,作佛家观想,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,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,最终成为你重新由十楼登高进入十一楼的大道契机。”
齐静春摇了摇头道:“崔瀺,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,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?我知道,你已经安排好后手,哪怕陈平安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,你一样会安排后手,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,不断损耗陈平安的心境,如以石磨镜,使得镜面粗糙不堪,最终支离破碎,那么陈平安一旦是我选中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,你就可以大功告成,将先生和我齐静春的文脉气运,悉数收入囊中,远远比第三种手段,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,要大很多。”
崔瀺脸色铁青。
齐静春笑道:“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,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,虽然相对最差,但是对你崔瀺来说,到底是天大的好事,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,总算是得偿所愿了。”
崔瀺站起身,冷笑道:“齐静春,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,半人半鬼!也配跟我谈条件?”
齐静春脸色如常,“最后给你一次机会。”
崔瀺脸色狰狞道:“你敢坏我心境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