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璇用小铲子把带着热气的碎末骨灰撮进盒里,没多久,盒壁温热地贴着她的手。
罗璇心想,爸活着的时候,父女不冷不淡。爸死了,反倒有点热乎气。
罗琦继续说:“爸甚至没查过那野种是不是他的,就要把厂子给那野种。”
把厂子给儿子?
罗璇的手顿住,想起立遗嘱时母亲和妹妹的慌乱,和父亲临终前的一声叹息。
罗璇转头死死盯着罗琦:“爸的厂子,竟然一点都不给我们?他打算全留给外面的男孩?”
罗琦没有否认。
火化室里,温度不算低。罗琦站在骨灰前,一边垂头铲骨灰,一边毫不避讳道:“不给又如何?该我的,必须是我的,我谁都不让。”
罗璇竟然觉得毫不意外,只是喉咙里堵得难受。
她想起,罗文彬曾在酒后对着电视剧评论:“都是女人,外面的和家里的有什么不一样?不同的女人生出来的骨肉都是一样的,都是亲儿子。唯一不同的是,外面的不给钱会走,家里的不给钱也还会在那里。”
罗璇垂眸看着眼前寂静的一捧骨灰。
红星制衣厂分给自己的那一份,并不是父亲稀薄的爱。而是母亲和妹妹用了不太好看的手段,替自己争取的。
罗璇如鲠在喉,而骨灰不发一言。
问与不问都改变不了什么。父亲已经去了,这个世界上,只剩下她的母亲和姐妹。
她们分享同一条血脉,打断骨头连着筋。
两人铲了一遍,炉子口还沾着白蒙蒙的一层细碎骨灰末,怎样都弄不干净。罗璇犹豫还在想办法,罗琦已经把骨灰盒扣起来。
罗璇注视着没扫干净的骨灰:“爸会怪我们吗。”
罗琦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,垂眼道: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谁能事事如愿。”
她抱着骨灰盒,转身走出火化室。
……
忙活完,走出殡仪馆,已经是蒙蒙昧昧的黎明,天光将亮不亮,半明半暗。
罗璇开车载着母亲和妹妹回去。
车里没人说话。三个女人熬得眼圈通红,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看向窗外。
夜市的灯灭了,人散了。灰蒙蒙的雾气里,有三三两两的人推着装满旧物的板车正在路边交易。
有工人,有收废品的,还有出货的贼和偷儿。
这被称作“鬼市”,也就是二手交易市场。为了躲开城市管理,鬼市并没有固定地点,只是工人们有自己的嗅觉,总能找到正确位置。
来者不问出处——罗璇注视着路边带字的纸壳缓缓后退,“100元日本富士相机”“10元进口收音机”“99元俄罗斯军用望远镜”“二手索尼爱立信”逐个消失在视野里。
几个工人一分钱不花,正用穿旧的胶皮靴子换整箱盗版小说和诗集。
一晃而过的纸壳子上写着红色大字:“刺激!《夫人的情人们》”
罗璇当然逛过鬼市,也凑热闹看过这本刺激书,原名叫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》,工人们很乐意接受西方名著的文学洗礼,并在紧要位置手动配屌图,描摹细致。
很多工人从这本书开始,以欲望为开端,渐渐触摸到文学的冰凉白砖。
蒙昧之间,鬼市是游走于法理与情理之间的灰色地带,是一口喷在工人脸上的城市的热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