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看到张贤一身戎装地走了进来,三个人都起身相迎,这个监斩官姓李,是一个中校副官,张贤原来也认识的,只是没有交情而已。这个李副官也觉得让一个少将来执行枪决的任务,很是不协调,但也知道这就是一种考验,所以在张贤的面前显得有些尴尬,扯东扯西的说了些不着边的话,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示自己不安的心。
张贤客气地和这位李副官应答着,旁边的韩奇却一句话也没有说,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一般,紧锁着眉头,一脸的愁容。
吕奎安问着张贤:“老乡呀,你想好没有?是要自己来打这一枪呢?还是让别人替你来呢?”
张贤看了他一眼,问道:“吕队长,你说有人能替吗?”
吕奎安笑道:“你要是觉得不好下手,我就替你当这个刽子手好了,到时你请我吃顿饭就行了。呵呵,人是你抓的,就已经说明你和马文龙之间根本是路归路,桥归桥的,我就不知道上头的人都怎么想的,脑子都进了水了吧?”他说着,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身边的这个李副官。
李副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他当然明白这个吕奎安是在说自己,只是他也是一个受命的人,而并非那个主事的。
张贤看了出来,摇了摇头,劝道:“老吕呀,你不要这么说,上头怎么想,自然有他的道理,不是我们这些人来乱猜的。李副官也是受命而来,你不要指桑骂槐的。呵呵,我们大家只要遵命执行也就是了!”
这个李副官点了点头,已经对张贤有了不少的好感。
张贤又接着道:“至于替不替的,我看还是算了,我自己来吧!我也是从战场上冲杀过来的,枪毙个人又不是什么难事,还要人来替,传将出去,知道的人不说什么,那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张贤徒有虚名呢!再说,我跟马文龙到底相识一场,怎么着,我也应该让他走的时候少受些痛苦,一枪就让他毙命;换了别人,要是一枪打不死,再打上他两枪、三枪的,那反而让他多受罪了!”
“好吧,既然你这么一说,那还是你自己来的好!”吕奎安点着头,同时又问道:“张贤呀,你说的一枪毙命,一般你是指打哪呢?”
“当然是头了!”张贤告诉他。
韩奇蓦然怔了一下,马上接口道:“马文龙怎么来说也算是一个人物,今天早上我过去看他,问他最后有什么要求没有,他说有一个,只是希望枪决他的时候,不要打他的头,因为他也见过那些被枪打中头的人,都是面目全非的,到时只怕别人都认不出来他了。我觉得这个要求未尝不可,于是就答应了他。”
李副官和吕奎安都点着头,李副官道:“象他这样的人选择一个死法也是可以的。”
“要是这样的话,那就只好打他的心口了!”张贤苦笑着道,同时又有些无奈:“只是这样的话,却没有打头断气得快!”
“呵呵,都知道你是神枪手,只要你出手,定然是一打一个准的!”吕奎安却显得比张贤还要自信。
张贤白了他一眼,悠悠地道:“这里我先说明一下,要我当刽子手,我只开一枪,我保证能够将其击毙。若是当真得走了火,没有打死他,那就是说明这是天意,我便不管了,你们爱谁去补一枪就去补那一枪!”
李副官却也在恭维着:“枪王的枪法自然没得说了,你不行,还有谁行呢?”
张贤轻轻地笑了一下,没有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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枪毙人也是要有一系列司法程序的,包括提取犯人,验明正身,审核罪责,执行处决,尸体检验、家属归结等等。有的人枪毙完了后,还要挂尸示众或者砍头示众的。象马文龙这样的要犯,如果是在抗战前肯定也要示众,而抗战后,由于民众的觉悟,再加个西方人所宣讲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存在,示众一事倒是少了许多。行刑完毕之后,尸体一般都是由家属随之领取走,只有那些没有人认领的尸体,才会被弃之于野,过些时日便也草草下葬了事。
张贤并没有去参加验明正身的工作,他不想在举枪前再一次面对马文龙那双睿智的眼睛,在这双眼睛面前,他总觉得自己被看透了。
所以,当张贤举着枪走进刑场的时候,看到的马文龙是站在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,用黑布蒙住了双眼,双手还戴着手铐,脚镣已经被取了下来。他仿佛没有感觉,尽管眼睛看不到对面的枪手,显然已经知道那就是张贤,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,他的嘴唇微微向上翘了一下,那是一个视死如归,会意的笑容,却已然令张贤冷汗直冒。
这个刑场并不是公开的,因为此时的国共两党虽然事实上已经在交战之中了,但是那一张《停战协定》的纸还没有全然撕烂,为了消除不利的影响,所以这一次对马文龙执行的是秘密处决,旁边只站着两个排的士兵护卫着这个刑场,外面还有两个连的警戒,而这还是在保密局的地界内。
吕奎安举着一个照相机,这个过程必须是要有记录的,因为不可能放记者进来,所以在这个时候,这个吕队长倒是成了个业余的摄影。
韩奇和李副官站在张贤的身后五十米外的边沿,两个人一个倒背着手,一个双手交叉在腹前,已经收起了装出来的笑脸,都一脸得严肃,静默地看着刑中间慢慢举起枪来的张贤。
张贤犹豫了一下,还是放下了步枪,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了那把跟随已久的勃朗宁手枪,五十米的距离,用手枪应该是恰到好处,肯定不会穿透身体。
张贤的心狂跳着,他用目光测量着马文龙的全身,从上到下,从左到右,最后集聚到了他胸前的一个点上,应该就是那里了,他举着手枪,对准了那个点,枪口稍稍向上偏一下,子弹走的是弧线,要想打中目标,直直瞄准那个点定然是打不中的,还要根据自己的经验,以及现场的风向、风力来判定角度。可是,这一枪太重要了,有可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,也有可能救活一个人的生命。马文龙的微笑还没有停,他仿佛在回忆着什么,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东西。张贤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鄂中的小李村,他和马文龙两个人加上张义,狙杀了日本鬼子一个中队的往事,那个时候的马文龙也是受伤初愈,却原来也有如此神准的枪法,每当他们打死一个鬼子的时候,他们都会互相伸出大拇指以示祝贺,那一次他们玩得就是心跳,却也取得了丰硕的战果。想到这里,他的手忽然抖了起来,心跳得更加厉害了。
场中,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张贤,便是边上站岗的士兵们也都引颈而观,屏住了呼吸,整个刑场上只听到风吹着泡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。
“张贤!你开枪呀!”马文龙大声喊了起来,他显然也等得不耐烦了。
豆大的泪珠从张贤的脸上滴落到了地上,马上便浸入了土地中。
“我们都是神枪手,每一发子弹消灭一个敌人……”马文龙忽然唱了起来,那低沉的嗓音和优美的旋律马上传入了张贤的耳际。张贤的心一动,原来刚才马文龙也在回忆着和他狙杀一百八十五个鬼子的事,难怪他的脸上会露出如此诱人的微笑。
这个时候,张贤头脑忽然就清灵了起来,微颤的手臂停止了抖动,外面的响动声就仿佛是突然些消失了一样,在他面前已经成了一个静寂的世界,他蓦然的扣动了扳机,子弹飞出去的时候,他的脑中是一片的空白……
“砰”的一声,没有人看到子弹,却见到马文龙的胸口溅出血来,他的歌声也嘎然而止,整个人向后仰倒了下去。